湖南蟲/逗點文創結社
因著〈秘密警察〉而找來看看。其中〈人造人──給我的父親〉也頗有所觸。
是這樣陽光淋漓的日子於七星潭
我坐在溫暖的石頭上
構思一張明信片的內容即將寄往遠方
寫一些關於這裡,之外的事
當海潮不斷梳著碎石
那聲音太纏綿,像一首聽了會想要
去愛人的歌。真希望
你能看到我現在的樣子
像一個自然醒的人打開一扇
面對未來的窗;一個習慣沉默的人
手中握有紙筆可以素描
種種極目所及:太平洋持續
史前至今的廣闊;我也不曾間斷
想像與你之間,無關於此
卻是來到此地才有所感
原來愛是如此簡單,像我就只是
坐著、看海,海風吹來
揚起聲音如口白
我依著祂的草稿寫詩
給你——真希望你能看到
我現在的樣子
搖晃
急需心肺復甦
請用你的眼神電擊我
情書
寄出白紙一張
我想寫的
你都不想讀
倔強
一直到最後
還努力呼吸
像沒事一樣
高牆
將視窗一一關閉
桌面上的檔案清除
工具列也自動隱藏後──
我的最愛
你在哪裡?
路過河流般的街口
巷戰如愛意爆發
祕密警察藉由血的氣味定位、集合
當由遠而近的踏步聲呼應心跳,我提醒自己
即使陽光如神諭灑下
也不要伸手去接;即使下雨了
也不能流淚。祕密警察正在清場──
哭的人,抓走
笑的人,抓走
沉默的人,你為什麼沉默?
出門前,媽媽把一團空氣
塞進我的手掌心
捏緊,說:「保管好,不要說話。
乖孩子不說話。」
聽完媽媽的話,我哭了
媽媽用手拭去我的淚
也哭了。那是媽媽送我最後的禮物
兩行真摰的表白。
我猜想手裡的空氣卻不敢讀
喧譁的人,你為什麼喧譁?
哭的時候,我想著可能笑的明天
笑的時候,我想著淚溼過的昨日
愛的時候,我不想
我為什麼愛?祕密警察正在巡邏──
愛的人,抓走
堅決不愛的人,也抓走
猶豫的人,不抓,
猶豫的人像迷路的溫馴的小狗
等著誰來摸摸你的頭說:「不要亂跑。
乖孩子不亂跑。」乖孩子
聽從指揮疼惜暴民
慷慨討論突發的疫情
挺身為浪,去打磨那些礁石
我捏緊手心一點空隙不留
祈禱一場大雨前來支援,掩護我
眼裡逃兵般的愛
我愈不去想它,愈是相信
那些差點就深刻的夢
正不斷從我的眼中出走
但雨一直沒有下來。祕密警察
挨家挨戶蒐集情報:
要命偏方、毒門食譜、過分甜美的方言……
重複繞著棋盤似的街道
直到滿盤皆黑;
祕密警察正在改編
牆上匆促的留言──
像同一個鬼故事嚇壞每一個小孩
像同一則童話安慰了每一個小孩
小孩忘情唱起歌來,也抓走
路過大水淨空過的雷區
我提醒自己
即使黃昏流淌如蜜
即使黑夜無比煽情地降下如重新升起後
必將展開全新的一幕
也不能鬆開拳頭;
即使手裡那一團不存在的空氣
仍持續割痛著我
也要像一個吻封存誓言
失語的人,你為什麼失語?
祕密警察還在祕密行動──
解散之後互相檢舉
沒有意見的可疑的人,抓走
當擁抱不復存在
我才打開手掌
確定裡面什麼都沒有
你在大馬路上,移動或者
靜止。陽光或雨都沒有避開你
生而為人,你不否認
所有必然之損壞
都是因為正被愛著,被時間
撫摸著。從記憶開始,屬於生命中
應該浪費的美好事物
已經逐漸在消失。而你還沒有
被告知,你也和你的記憶一樣
脆弱,隨時能被時間接收
像祂使一陣風
無端靜止;使你的身體
終於無法呼應這世界
不斷向我們索取的勞動
身為疾病的土壤,牠愈茁壯
你愈是,充滿了文明
得以介入的空間
那些被我們稱之為醫生的人
代表命運向我們建議:「你的骨盆
需要一些金屬來咬合
好不好?」你說好。面對生命
丟到眼前的問題
我們的答案如此有限,並盡量
傾向於樂觀或無感
如同你在手術檯上的面無表情
而我在外頭等待你的聲音
喚我的名字,親暱
當我是你的兒子而非陌生人
當我眨眼感知到一個完整的身體
就是我的全部;你在恢復室裡
努力想將麻醉藥劑消化
成一個夢,醒來後產生了
第一個念頭——這是多麼接近
奇蹟的事,像黑暗裡頭終於
孵出一道光;沉默之中
想起第一句想說的話
還沒想到從今以後
將開始以人造人的半機械形式
嘗試一般的生活。你又回到
馬路上,曬著太陽淋著雨
想起體內有著幾種關於
鏽的條件:夕陽色的斑點
四處散落,毫無預警就像寓言故事
急轉直下,又回到醫院
你進廠維修太過老舊的身體
卻無法為靈魂上油並上緊螺絲
上緊發條重新來過
那些已然啟動的悲歡離合
攪拌在一起就成為老
成為溪河中堆滿的沉重石頭
當你的上下游被截斷
重新引流,以一條鼻胃管
接受灌溉;一只尿袋
替代你想念的大海,容納你
忍痛給出的微笑燦爛;忍痛在喉間
一刀氣切,安裝塑料呼吸器
壓住可以說話,放開
你的胸膛起伏,而我靜靜看著你
日復一日,還渴望回到街上,渴望
回家,直到一顆心臟停止
一絲氣息成功穿越氣管的罅隙
自口中吐出,像你最後的告白:「請為我
拆卸零件;為我記住
我做過的好事,然後遺忘
那些使你們痛苦的。」然後你
沉入海底,沉入黑暗中
我的夢裡,我有雨亦有陽光的
潛意識,重新將你塑形
嵌合我記得的模樣,重新再
造出一個,看似不曾離去的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