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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indelf - 散文 | 2017-07-28 | 點閱數: 462

余德慧/張老師文化

自小看著張老師雜誌長大,余德慧老師的專欄幾乎沒錯過幾篇,而今年近四十重讀他的「生命史學」,我的生命年紀也來到他書寫的那時,似曾相識又有些不同的人生困惑,在書裡生命書寫中,彼此印證呼應。

 

。活著不是永遠,人在當下學會從容。

因此,我喜歡把中年之後的心情稱做「幽世」。「幽」是指「暗處」,是向著生死求取些微的光亮。有一天,我在客廳裡讀書寫字,一隻蜻蜓飛進房裡,逃不出去。隔天早晨,我在樓梯間看到牠僵硬的身體。 在這一剎那間,我看到自己的生命就是蜻蜓的生命,我與蜻蜓一樣的在幽世裡等待著某種時刻__客廳裡工作的我,在屋裡飛著的蜻蜓,都無可避免的聚在一個時空裡。

我慢慢瞭解到,做為「年過中年」的人應該懂得的一件事:我們都是在暫時的時空裡,在宇宙的龐大基因庫裡,暫時出現的聚合形體;這樣的「聚形」,一方面是珍貴無比,一方面是聚散無常。

就「聚形」的珍貴性來說,我們慢慢領悟到生活是永遠不可能重複的,即使日復一日的睡覺、吃東西或洗澡,每個晚上的睡覺都不可能重複;也就是說,我們在暫時的活著裡,每一個時刻的經驗都不是重複;每一個時刻,「聚形」都在時間、事情裡頭經驗到生命的一切。這就是「聚形」的根本價值,活著的珍貴感。

另一方面,聚散無常使得一切事功變得無足輕重。但這種聚散無常本身卻不是沒有價值的,它一方面威脅著「聚形」,知道「人身」的有限;但它也聚攏了幸福的可能性——既活著不是永遠的,我們才能從容坐在台階上看人來人往,我們才能夠從容地與親朋好友吃頓飯。所有的從容都在完全認識此生的有限,在最初的焦慮之後的無法可想,才會有從容的自然蘊生。

這就是中年的絕處逢生。對年輕人來說,未來的遠景計劃是有意義的,因為所有的規劃充滿實現的可能性;中年過後,能做多少就算多少,人生的目標已經不重要,重要的倒是「當下」。中年過後,應該有個徹底的絕望,才有枯木逢春的感覺,那就是徹底明白「當下」,明白活著的分秒經驗。

。徹底絕望,才能聆聽幽世之聲。

中年之後的絕望是唯一逼迫人去過著「朝死」的存在。如果把「絕望」視為破滅,恐怕是人生最大的謊言。絕望是「無可想之想」,正是它最美妙的地方……中年過後的心情要能活過來,唯一的希望就恰好是徹底的絕望。中年人懂得沉潛實在,不浮不誇,不虛不飾,也剛好是從徹底的絕望中醒來。

我曾經看過長輩們向我顯示這種沉潛的實在,一點也不喧嘩。但是,多數人看不出他們的決斷正是在遇事的沉默。我很清楚,絕望的結果不是哀嘆,而是雨過天晴的湛藍。就像索甲仁波切在《西藏生死書》裡頭說的故事:

布里吉修女為我說了一個她親身經歷的故事。她在愛爾蘭一家臨終關懷的醫院當護士。六十來歲的莫菲先生和他太太接到醫生的告知,說莫非先生來日不多了。莫菲太太來醫院陪伴,兩人邊哭邊談一整天。布里吉修女很不忍心,看著他們兩個邊談話邊掉淚,前後有三天之久,想到自己該不該想點辦法。不過,到了第四天,兩位老人家突然間變得放鬆安詳,彼此溫馨地握著對方的手。

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莫菲夫婦完全放棄了求生,下決心要好好結束這一生。當這個決定徹底被認識到的時候,夫妻兩人變得安詳寧靜,給人一種平易近人和充滿愛心的感覺——換句話說,他們得到生命的真相,從而有了真正活著的感覺。

我們會問:「為什麼這麼簡單的真相生活,對人卻是如此的困難?」原因在於:獲知生命真相需要真正的絕望,而不是希望。只有真正的絕望才聽得到生命無常真正的聲,在每個生命體「無名」(存有)之處才有了聆聽,才聽得到幽世之聲。

。認識真相,知道「不捨」的可以捨。

活醒過來的生命依舊過著日常的生活,但是卻有了慈悲的心——就好像我們尋覓到安身之處,準備投入那無限溫柔的基因源頭;我們明白人何處來,往何處去,並不是此刻的「聚形」,而是無限慈藹的宇宙天心。

可是,把生命邏輯如此推敲,卻有無限的悲戚。中年人其實是習氣已重的人,想要邁開腳步卻又掛著腳鐐,絕望的心只向黑夜的螢火,在遠處閃爍。有時,一股悲戚湧上來,隱約間明白一切即將失去,偏偏又有一大堆事務纏繞在心頭。如果我們中年人能夠有機會,雲腳天涯,像西藏人揹著簡單的行囊朝聖去,那正是中年人的治療之旅。其實,即使沒有真的揹起行囊走天涯,中年人在日常進出醫院、進出爵祿、進出財富之間,也多少隱約體會到這樣的悲戚——知道該捨的不捨,知道無常的有常,知道死亡的不死之心,都讓悲戚湧現。

而我的簡單主張是:直接認識真相,不要用理論、眼前的功業去做圓滿的解說。這樣的認識並不須要放棄眼前經營的事務,而是知道一切的「不捨」可以捨,知道「亙在」的不亙在,知道「不死」的必死;然後一切清清朗朗,從容不迫,看日落日出,看風來風去,我依舊如風中的蘆花,搖曳在自然之間。

—《中年又逢春》 p15